脊髓空洞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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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不快乐,就不要硬撑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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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仍然阴着。

她踩进那片湿漉漉的草坪,向着路边的长椅走过去。雨刚停,也许很快又会再下,最近都是这样的天气。泥土粘滞鞋底,叶片边缘划过脚踝,留下的血痕深深浅浅,让她想起小学时的写生。男孩女孩分站两队,背半人高的木制画板,从灼热的塑胶操场一路走向三公里外小公园的空旷草地,拿铅笔临摹大地,梧桐,远处的池塘,以麻雀的视角来看是一堆拙稚的小手与作品。

休息时大家交换零食,纸张和多余的活力,男孩捡起枯枝用作打斗武器,女孩频繁交颈低语如天鹅,老师们则在树下抽烟聊天,顺便呵斥所有企图接近池塘的顽皮孩子。唯独她背靠着裸露出地面的树根,离所有人都很远。午后的倦怠中,她的眼神落向一个正在草地上打闹的瘦削男生,他穿天蓝色的运动套装,头发坚硬如丛草,让十岁的她在无意中完成了一场觉醒。她记得那天阳光猛烈,地上的青草针般尖锐。

她需要等一个人,动机和对象却都不明确,她只是要等着。不需要什么事情都找个理由。

她走到长椅前,用手拂开凝滞的雨滴,坐下,郑重地把画册放在大腿,开始等待。因被阴郁的天气警告,路上行人稀少,她看着偶尔走过的,像观察素材一样分析他们的体态,动作,形状。简单的只需几笔就能勾勒,如果想画的复杂一些,就要考虑衣物的褶皱,脸上的神情,背景的淡入。一幅优秀的画得讲出一个故事,让人从静态联想到动态,这是上大学时美术老师教她的绘画秘诀。她当时近乎崇拜的仰慕才华,像罹患某种癔症,从小梦寐做一位画家,偏偏又只有他上绘画课时让模特怀抱一只石膏球体,执拗地讲加钱也无所谓,他就是想要这种感觉。

三个月后的晚上她走进那间逼仄的地下小屋,仰面倒在赤裸的玫红色床垫,等他焦急地扑上来。疼痛到来时,像完成了一场盛大的献祭,她正平躺于祭坛中央,四周是永恒的火炬和虔诚的信徒,邪异而美,有人在低声唱诵某种音调奇异的咒语,火光和众人心脏一同跳动,两只相互纠缠的影子被拉扯得很长很远。当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凌驾于这个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,迸发的一瞬间还痴痴地说,这是不是你要的感觉?而男人疲惫地撤退,坐起。瞥见床垫上异样的红色时惊讶发问,你来月经了吗?

她等得有些焦急,索性站起来,沿长椅反复踱步,回想画册里的内容。第一页是燃烧的人形,火焰令轮廓模糊,只能看见一团带有细小分支的影子,像正在燃烧的碳,难以分辨是逃离,接近抑或已经静止;下一页是人头蝎身的怪物,明晃晃地倒刺悬于半空,人面倒是一副冷淡漠然的神情,和狰狞相去甚远;再其后还有瘦骨嶙峋的橘猫,骨节突出的一双交握的手掌,流动的不知名颜色的液体,一堆单调的静物画,一把椅子、一根中空腐烂的树干、一束枯萎殆尽的康乃馨,林林总总。没有什么关联和意义。让她不禁反问此刻正在做的事情是否亦是如此。

远处一辆公共汽车驶进站台,着魔似的,她竟一直没有发现站台前淤积了那么多人,像雨后的积水洼塘。大家平静地登上车,她则继续刚才百无聊赖的观察,一位挎墨绿色皮包穿职业装的女人引起她的注意,她看着她走进车厢,坐在中偏后的靠窗位置,脑袋磕在玻璃上,随后保持一种静止。她在想象中取景,找一个好的角度,就可以画出玻璃背面那张妆快花掉的脸,均匀的吐息会晕出一块水雾,模糊掉鼻和唇,随后要着重突出那双空洞的眼睛。让人不自觉联想到妥协,麻木和静滞。一副优秀的画。她想那个女生的内心里也许同样残存些许的火苗,绘画,文学,体育,或者仅仅是秉持一种独特的习惯。

而她要坐上这班公交,在经历至少一小时的车程后抵达一幢写字楼,走入,进电梯,出电梯,然后坐下,可能受到关怀、歧视、排挤、照顾、骚扰、嫉妒、工作上的细碎和工作外的应酬,补妆,再补妆,习惯性地抗衡一切,也多少明白自己正在逐渐熄灭。

她在等车的人群中还看见了很多人,背着史迪仔书包的小小男生,头发密集蓬乱的潦倒中年,一对磕绊不停的老年夫妇,更多的人走进去,她逐渐难以分辨,但多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。她不想继续无意义的等待,于是奔跑,在车门即将关闭的一瞬间挤了上去。

车内空间拥挤,她贴在靠门的边缘,像被压缩的气体。那本画册仍然被她抓在手里,她想既然总归是要送人的,不如送给那个靠窗的女生,顺便询问人家是否愿意做自己的模特,只需要保持刚才的姿势就可以。而人群拥挤推搡,将她阻止,杂乱的呼吸污浊空气,她觉得自己即将窒息。混乱中画册掉到地上,书脊着地,敲开封面和第一页,一片刺眼的空白。她惊慌地将其捡起,一页一页翻过去,空无一物。她抬起头,大家正在静默中望着她,甚至连抽烟的司机也转过身来,目光投射下,她感觉自己仿佛全身赤裸。那个靠窗的女职工最后一个抬起头来,像刚刚醒转。她于是看见了那张在底妆的厚重遮掩下,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。

公交汽车在此时失控地冲向护栏,没有人意识到他们正行驶在一架漫长的跨海长桥。车身剧烈颤抖令大家像雨中青草一样纷纷倒伏,仅仅几秒后又全部飞起,向着车头飘过去,在接触水面之前,大家就像身处太空,正无目的地悬浮。此时此刻她眼前的景象,是一幅前所未有的绝世佳作。

水流涌入的一瞬间,她惊坐而起。房间暗沉,窗帘紧闭,她打掉一个哈欠,懒倦地走到窗边,扯开窗帘。

天空仍然阴沉,雨时下时停,最近都是这样的天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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